2021-4-9 | 現代文學論文
無政府主義在中國是一個沒有任何美譽度的名詞。在日常生活中,無政府主義曾等同于自由主義,甚至比自由主義還要邪惡,它意味著無組織無紀律,用俗語說便是無法無天,那是一直需要“反對”的對象。在政治文化層面,無政府主義曾被稱為社會主義的敵人,而且在有些經典著作中還被宣布為共產主義“最兇惡的敵人”。盡管中國現代歷史表明,無政府主義革命與無產階級革命一度處于同步關系,無政府主義傾向的思想家與無政府主義革命組織的成員,例如巴金、蔣光慈、胡也頻等,離無產階級革命也不過一兩步之遙,事實上相當多的這類人士都成功地跨越了這一兩步,但人們仍然相信無政府主義與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之不共戴天。在歷史認知范疇內,人們光知道“以人劃線”是相當危險的做法,殊不知最危險最不科學最容易導致巨大謬誤的乃是以“主義”劃線,無論這個人的思想內涵和人格品德如何,一旦“主義”不對,立即打入另冊;這時候,“以人劃線”反倒是值得珍視的判斷方法了。
這樣的歷史認知決定了無政府主義的研究長期處于被冷凍狀態。雖然20世紀50年代中央黨校就已經整理過中國無政府主義思潮的內部資料,80年代又正式出版過類似的資料集①,但無政府主義的研究并沒有因此啟動,包括相對來說較為安全也可能較為溫和的無政府主義文學的研究。直到本世紀初,無政府主義文學的研究才真正出現向學理深度進發的勢頭,單是陸續出版的博士論文便有四五種,其中,張全之關于無政府主義思潮對中國近現代文學的影響的研究學術深度較為明顯,學術創新力度較大②。無政府主義及其文學的研究應能從學理方面為人們更加深刻地認知無政府主義思潮提供足夠的啟發,從史識方面為人們更加準確地理解無政府主義與文學的關系提供珍貴的導引。現謹從思想鄰壑現象和意念理性角度為無政府主義的中國角色提出一種認知策略,進而分析無政府主義與文學之間的天然因緣。
一、思想鄰壑現象
無政府主義在中國經歷了從社會主義的同路人到與社會主義分道揚鑣進而成為兇惡的敵人的過程。雖然這種價值體系確實存在著反對包括無產階級專政在內的一切形式專政的思想因素,但在社會革命時代,無政府主義思想及其巨大的批判力是包括社會主義者在內的一切革命力量都須借重的對象,將無政府主義當作兇惡的敵人,自然有著極“左”思潮影響的痕跡,同時也透露出相當深刻和復雜的社會心理信息。無政府主義同時也是一種派別的共產主義。不過它與共產黨的共產主義理念確有很大差異。無政府主義者黃凌霜等曾明確著文批評馬克思主義,對于馬克思主義的“政策論”表示過“絕對的不贊成”①。無政府主義者黃凌霜、區聲白等1921年前后還與陳獨秀展開過激烈的論爭,針對《新青年》陣營對無政府主義的批評進行猛烈的反批評。這樣的批評和反批評文章分別揭載于走向政治化的《新青年》和無政府主義刊物《民聲》,應該被視為那時候頗為重要的一場思想論爭。無政府主義思想與無產階級革命思想最嚴重的分歧,便在于對無產階級專政的可能性和合法性的認識上。當早期共產主義者提倡“勞工專政”也就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馬克思主義立場時,無政府主義者表示不可能存在這樣的專政:“無論任何種之專制政治,統治者都有莫大之威權,所以一實行起來便變成官僚專制,斷沒有真正的勞工專政”②。無政府主義者師復早就認為,一切專政統治都不具有學歷上的合法性:“Anarchisme者,主張人民完全自由,不受一切統治,廢絕首領及威權所附麗之機關學說也”③。后來還明確宣布“反對未來的所謂勞農政府及集產制度”④,反對列寧的蘇聯政權,認為“李寧拿馬克斯的集產主義,在俄國實施起來,弄出勞農政府”,屬于無政府主義的異教異派⑤。這種無政府言論,對于志在奪取政權并建立無產階級專政的共產黨人看來,當然是應該加以批判和清除的異端邪說。
問題是,無政府主義同樣也持共產主義之論,它在理論上與共產主義學說的近似點遠遠多過分歧點。“共產”也曾是無政府主義觀念的重要關鍵詞,早期無政府主義者曾創辦過《共產》雜志;師復曾撰文倡導過“無政府共產主義”,在上海曾成立過“無政府共產黨”。無政府主義者同樣對腐朽的剝削制度痛心疾首,對資本制度發出了與無產階級革命者相類似的敵愾,與共產主義者有著完全的共識。無政府主義主張不妥協的革命,其徹底程度甚至超過了最激進的無產階級革命派。無政府主義強調人民的自由,公眾的平等,倡言“勞工神圣”,其激烈態度并不弱于共產主義陣營。甚至,在“五四”前后,無政府主義對于封建文化的批判,對于孔孟之道的否定,對于國粹主義的聲討,都與最進步的新文化思潮步調一致⑥。這無論如何屬于一種同路人的言論,共產主義者似乎毫無必要對之防范過分,更不應將之視為宿敵。為什么會將思想跡近共產主義的無政府主義視為最兇惡的敵人呢?除了無政府主義反對無產階級專政,反對馬克思主義的某些關鍵學說外,更重要的是,激進的共產主義者非常擔心,越是跡近共產主義理論的異己思想或異質思想,越容易在精神影響方面產生種種混亂,進而混淆甚至歪曲正統的革命理念。這種思路實際上體現為思想鄰壑現象。所謂思想鄰壑現象,是指思想表述和理論運作中的主體對于自己思想、理論和精神創造的一種保全性防范心理:他們往往并不害怕來自于不同立場甚至相反的價值體系的思想理念的質疑、挑釁和抵觸,而更敏感于與自己觀念相近、相似的精神價值所可能造成的紛擾、含混與消解,因此,他們對敵對的觀念常常表現出不屑置辯的輕松或泰然處之的雍容,而對于與自己立場相近、精神價值相類的觀念及其表述則往往表現出如臨大敵般的緊張和急于劃清界限的焦慮,這頗類似于中國成語“以鄰為壑”所昭示的那種人生現象,不過體現在精神現象中其意義卻并不那么消極。
思想鄰壑現象無論處于傳統文化環境還是現代文明社會,可能會使人們麻木而無所憬悟,但不會讓人產生強烈的陌生感。一個政治組織對于內部出現的異見者以及叛徒之類的憎惡常常不亞于對敵方的仇恨。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在不止一個階段,都首先將形形色色的修正主義宣布為最兇惡的敵人。這其中的社會學和社會心理學原理是:人們的行為總是基于他們對自身處境的認知,當其處境被認為是熟悉的,其意義配置也完全清楚之時,人們就可以在這里根據其認知組織他們自己的行為并期待別人的行為①。理論行為更是如此。完全敵對的思想理論無法擾亂思想主體表達的話語環境,因而顯得并不可怕,但相近的思想理論卻很容易使得這種話語環境受到干擾甚至遭到破壞,因而必然引起思想主體的格外警惕。因此,越是在思想上與主體相近的非主體思想,其對于這種思想環境的破壞就可能越大,對于主體思想顯在的或潛在的威脅和危害就越大,這就逼得思想主體對這些某些時候甚至可以稱為“同路人”的鄰近思想實行“鄰壑政策”,從而使得思想鄰壑現象在人類文明史上得到十分普遍的展現。其實,無政府主義者對待共產主義也懷有思想鄰壑的心理,雖然他們口頭上將共產主義和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稱為“同類異派”,表示要“協同進行”②,但心底里卻對共產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有所防范和戒備,甚至是公然的仇視,攻擊信奉馬克思主義者為“拍馬屁”③,明確宣布“我們反對‘布爾札維克’”,“反對馬克斯主義”④,完全不見了寬容忍耐和“協同進行”的心胸。原因并不是馬克思主義與他們的思想完全背道而馳,而是相反,他們的許多思想都已為馬克思主義所覆蓋,是精神上以鄰為壑的心理迫使他們人為地拉開了與馬克思主義的距離。